首页 > 玄幻 > 渺远的钟鸣 > 

第三章

渺远的钟鸣 镜之幻 发表时间: 2022-09-30 15:29:05

“有人在外围见过狼,不过不是魔物,不会进入山谷里。”卡莱尔补充道。

阿芙拉露出自信的笑颜:“那样的话,我想我自己就够了。”

这不是在夸夸其谈,她的实力已经由三人亲眼见证过了。话语像是在炫耀自身,却感受不到令人不快的骄傲气息。

“卡莱尔,就麻烦你为我带路了,好吗?”

艾琳用鞋子扭出一道明显的沙沙声。

“咦?只有我吗?”

出乎意料的发言,让红发少年心头一动。可能自己真的和阿芙拉见过面?若是能借此机会问清楚,或许能找回失去的记忆……阿芙拉举止大方地肯定道:“我不是什么贵客,不需要太多人陪着吧。不过,如果你们也愿意同行——”

“不用了!艾琳,我们去把你的房间整理一下!”伊洛特突然抬高了音量,拉起艾琳就往门里走。“等,呜——”没等艾琳说些什么,他一把捂住了艾琳的嘴,还向卡莱尔挤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。

“既然如此,我们走吧。”

“啊,嗯。”卡莱尔不知道自己是出于自身意愿,还是被某种魔法控制了心神。有不止一种力量在强迫自己听从阿芙拉的安排。

就和面对魔物时一样。

“呜噢——”好友似乎被踢中了要害,却仍忍痛朝这边挤眉弄眼。

不明白他的意思。但是卡莱尔凭借直觉认为,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。

于犬吠和鸡鸣中绕出村落,在郁郁葱葱的草地上前行,太阳已不在头顶正上,积攒的火气却更显燥热。偶有蝴蝶和蜜蜂飞过,停驻在白色的小花上。

阿芙拉静静地走在后面,连践踏草叶的声音都极其微弱。

卡莱尔考虑再三,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。阿芙拉身上迷雾重重,自己的疑问又太多,不知从何下手。况且这一切都可能只是自己的臆测,没头没脑的询问会给对方带来困扰。

如果要在令对方为难和压抑自己的欲望两者间选一个,卡莱尔通常会选择后者。

一阵风吹起,稍稍驱散了汗珠。灰白的长发拂动在视野边沿,撩拨内心深处的某根琴弦。这股杂乱的扰动反而平复了少年的心境,因宁静生活而锈蚀的头脑在发丝缠绕下缓缓转动。

思绪很久没有如此迷乱了,好像置身于梦里,又好像那种奇异的预感才是梦境。自己不属于这里。伊洛特、艾琳、爱尔莎或是其他人,真实而又虚幻,带着难以捉摸的距离。有时在噩梦醒来时也会感到恐惧,害怕努图村和这里的一切也不过是场长梦。

那些预感似有变化。准确的说,是抓牢自身的未知恐怖消失了。仔细回想,急促的不安正是在遇到阿芙拉时消散无踪的。

巧合总是会发生,正是因为毫无逻辑关系才能叫做巧合。可这一切真的只是碰巧而已吗?

面对巨鹿,自己打算舍身做诱饵将其引开时,自己无条件地把生死交给了她。不,不止是自己,还包括了伊洛特和艾琳的性命。

自己是否早就和阿芙拉相识,这个问题又回到了原点。

“这就是你们说的湖?还真不小啊。”

清澈的声音传入耳中,与之同时到达的还有扑面而来的凉风。

恍惚间已经走出了村庄的范围,高大的古树和繁茂的灌木丛也多了起来。湖边保留这些原本是用来挂衣服和遮挡视线,结果却也方便了伊洛特这样心怀鬼胎的家伙。

西、北两侧各有溪水自山峰汇入湖中,又从湖东面流出,绕过村落潜入东北的岩壁下。湖非死潭,自然满溢着生命的气息。

湖水中住着鱼,卡莱尔不知道那种鱼叫什么。老人们说不清它们从何而来,只是要求年轻人不要多抓,以免绝种。

“这个湖有名字吗?”

阿芙拉已经走在了并排的位置,卡莱尔不自觉地把视线移过去。目光相碰,少女仍挂着春风般的微笑。

“没有。附近只有这一个湖,没必要起名字。”

“也对。来这的路上——我是说从尤库姆到这里——确实没见到其他湖泊。”

即使偶然间与异性四目相对,也没有半点羞涩与腼腆,两人并肩而行,心中疑惑而步无踌躇。

少女抬起手臂,指尖伸向湖边的灌丛:“让我猜猜,你朋友曾经为了偷窥而躲进去过?”

“为什么你会知道?”少年不明白,不仅是自己,就连其他人的脾气,阿芙拉仿佛也了如指掌。这么一说,也许并不是自己与她是旧识,而是她本来就擅长拉近与他人的距离。

“你们……还真是质朴纯粹啊。”阿芙拉的笑意更深了,她抛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,随即追问道,“那你和他一起行动过吗?”

“没有。那是不道德的。”

伊洛特不止一次邀请卡莱尔当同党,总是被严词拒绝。让朋友失望固然过意不去,可卡莱尔也要坚持自己的准则。伊洛特倒是没把那些放在心上,即使被告密揭发,被爱尔莎追得四处逃跑,也无一丝悔意。

当然了,卡莱尔也是知道爱尔莎不会下死手,才去告知其此事的。伊洛特侵犯他人隐私不假,但也没到需要抵命的程度。

阿芙拉像是早就料到卡莱尔的回答,收起了笑容:“那么,「道德」是什么呢?”

“道德……是什么?”

卡莱尔重复了一遍少女的话。

“是的。道德伦理是什么,是行为或是信念吗?道德又为何会成为道德呢?”

他从未考虑过这些。道德准则一直根植在心中,也一直按照这个要求约束自己,却没有思考过道德本身的含义。甚至,都回想不起自己的道德观从何而来。

卡莱尔只得承认:“我没想过这个问题。”

这不是个能轻易回答的题目,它关系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和思考的方式。

阿芙拉的嘴角又一次弯起自然的弧度。于湖边走过,微风摇曳着灰白的长发,脚步轻盈无声。

“是因为你把道德看得无比重要吧?”她长呼一口气,继续说道,“就像虔诚的信徒不会去质疑神的存在,你也没有想过道德究竟是什么,因为它相当于信仰。信仰总是无比的神圣和崇高,不容亵渎。”

“……我不明白。”阿芙拉的话隐晦难明,少年不懂她到底想表达什么。但他从中读到了另一层含义:“但是如果你这样说,也就是说道德在你心中,没有信仰般的地位?”

少女沉默了。俏丽的脸庞蒙上阴霾,紧闭的双唇流出苦涩。

卡莱尔觉得自己说错了话,连忙道歉:“对不起!我不是有意——”

“不,你说得对。”阿芙拉打断了他的话。少女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神色,少年完全无法推测她的心路。

正当卡莱尔等着她的解释时,一处巨大的洞穴于远处显现,那便是「白石」所在的山洞。

“就是那里吧?”

“是的,在洞窟里面一些的地方。”

阿芙拉加快脚步,走到了前面。尽管满心疑问,卡莱尔还是没有再问,担心会让对方记起什么不快的回忆。两人于无言中走完了接下来的路程。

洞口的泥土已经踏实,无法冒出草叶。相较于周围疯长的野草,这里反而有一丝荒凉,避开灿烂的阳光逃进阴影,首先吸入的是清凉但略有不畅的空气。眼睛逐渐习惯黑暗,能见到几把破旧的武器立在嶙峋的怪石边。

巡逻队有时会在此歇息,魔物也可能藏匿其中,放上备用的武器总归没有害处。

洞穴不算深,借助反射进的日光能看见尽头。泛白且平整的白石嵌入岩壁,真的就像是被谁用来堵住洞窟而放置的。

“这就是「白石」啊。”阿芙拉走向那块不自然的巨岩,话语和脚步声与洞壁间折返回荡。

混乱重叠的声音冲击耳膜,卡莱尔感觉自己像是要想起什么,但又被阻隔着无法触碰。

恍惚间已经站在了白石前,光滑的表面有着轻微的弧度,没有碎屑、没有裂痕,上面除了细微的尘土外再无凹凸。与其说是岩石,不如说更像金属。

少女微笑着提出了要求:“我可以摸一下吗?”

“请便。”

卡莱尔也碰过这块石头,正因为不像金属一般冰冷,他才认同它是岩石的说法。

阿芙拉纤细的手指拂过白石,在其上涂抹出更纯净的洁白,自己的手指则染上灰黑。“我明白了,很有趣。”她将手掌收回,看着污秽的指尖笑道。

“明白了什么?”卡莱尔摸不到头脑。

少女轻拍双手,把灰尘掸落:“你也认为这是神迹吗?还是说,是其他的东西呢?”

“我……觉得这不是普通的石头,但也不是神的造物。”卡莱尔犹豫一下,说出了自己的想法,随即又想到另一件事,“我好像还没讲给你「白石」的故事?”

在讨论参观问题时,努图村的三人自顾自地决定了目标,却把提出要求的阿芙拉晾在了一边。

“我在尤库姆听过了。明明不是亲眼所见,为什么这里的人都相信巨熊的存在呢,仅仅因为周围人都这么说吗?”

阿芙拉很自然地说出了卡莱尔一直存于心中的疑问,尽管这个问题对于努图罗蒂的信奉者而言很是失礼。

“「道德」准则又是怎么形成的?”她突然之间把话题又拉回了上一个,“它告诉我们该做什么,不该做什么,如果这是前人的经验总结,又是以什么为标准来提炼的呢?”

卡莱尔无法回答,也不被允许回答。早在相遇时,话语权就被少女牢牢地掌控,不管是他还是伊洛特和艾琳,都只是阿芙拉的配角而已。

纯白的巨岩和少女同在视线之内,少年心中有股奇异的悸动。自己第一次见到白石之时,就觉得它有种神圣的感觉,这种感觉和努图罗蒂的信仰无关。

有什么在醒来。阿芙拉的身份、白石的意义、自己来自何方,以及「钟楼」……头有些胀。

“是因为对整体有益吗,还是只不过是约定俗成呢?”阿芙拉的话把红发少年拉回到现实,她漆黑眼眸中流转的感情,卡莱尔难以读出,“说到底,伦理道德仍是由人定义的,在那些有权有势、花言巧语的人手中,所谓的道德也只是随手揉捏的黏土罢了。”她顿了顿,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:“也许道德本身,就是个谎言。”

道德是任人揉捏的黏土?道德是谎言?!

一股狂乱的搅动席卷内心,潮水般的情感浊流无法抑制。自己的行事标杆、自己所信奉的准则被随意地定义为谎言。

“这怎么可能!”卡莱尔无法接受这种说法,“如果没有道德的约束,人类岂不是会回到未开化的蛮荒时代?!整体高于自身,遵循道德的指引,为他人而奉献正是我们生活在世上的铁则。”

“但就像你的朋友那样,道德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遵守。”

卡莱尔感到头部一阵刺痛,还是义无反顾地说下去:“「道德」确实是由人定义的,但也因如此,我们才不会拘泥于过时的教条,得以迈向新的时代。宇宙是冰冷无情的,正因为我们万众一心,将每一个同胞都当做自己的至亲至爱,世界才有了温度。秉承着人人为我,我为人人的信念,我们才度过了历史中的无数难关!”

少年按住头,只可惜对于缓解疼痛无济于事。

面对愤怒的少年,阿芙拉的神情中混合了喜悦、担忧和其他的一些东西。她张口回道:“你说的那些,「法律」也能做到。”

“那绝不能等同!”少年的头就像钟一样,在敲打中嗡嗡作响。他强忍痛楚,寸步不让:“道德引领我们,让我们发自内心地向往美好未来并为之努力。法律虽以教化为目的,却采用强制的刑罚,用畏惧来恐吓人们远离底线。法律是防止人类回归野兽的缆绳,但开拓前路的是我们心中名为道德的天平!”

“是啊。时间、生命、思维,世界的一切本身没有意义,但我们赋予了它们意义。,”阿芙拉叹了口气,“人类能从万千生灵中脱颖而出,依靠的是名为道德的自制力。只有人类会因恐惧以外的理由克制原始的欲望。我们抉择出了自己的存在。”

“既然如此——”

少女的手指按在了少年的唇上,打断了他的话。

“既然如此——”阿芙拉重复了一遍卡莱尔未说完的半句话,双眼直视面前的少年,放射出足以贯穿胸膛的目光。后者被头痛和少女突如其来的举动所夹袭,正处于思维混乱中。

“你,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的呢?”

思绪,就如同老化锈蚀的古钟,在言语的撞击中崩裂。

这些?是说道德的内容吗,还是说道德的意义?

哪里……?

一个个词汇在脑海中回旋,那些概念和物质互相碰撞,发出沉闷的钟声。

人类、我们、过去、未来、奉献、引领、缆绳……

钟楼。

“呜——!”

卡莱尔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。

“没事吧?!”阿芙拉惊慌地搀扶起少年,“你先坐下!”

少女看似身体柔弱,却也能负担起少年的重量。在阿芙拉的帮助下,总算坐在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岩石上。

卡莱尔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铜钟里,震耳欲聋的巨响不知多久才散去。衣服被黏糊糊的里冷汗粘在身体上,又如同陷入泥泞的沼泽。

双目圆睁,却失去了感知周围的作用。视觉恢复之际,首先看到的是阿芙拉写满关切和愧疚的脸。

“对不起……”

少女一直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形象,此时却柔和万分。那个戏弄伊洛特的灰发女性,与现在的阿芙拉实在是大相径庭。

也许和第一印象不同,她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孩。不过少年现在没有揣测他人的想法。

“呼——呼——”卡莱尔按住胸口,让呼吸平缓下来。

阿芙拉提起袖子,用袖口轻轻擦拭少年满是汗水的面庞。“别动。啊,这件衣服回去我会洗的。”她补充道。

“对不起——什么?”洞外阳光明媚,而卡莱尔只觉得洞穴的凉意从身下逐渐浸入骨髓。回过神的少年抹了把脸,把汗珠粗鲁地赶走:“谢谢,我没事。”

今天好像已经数次失神了,汗液也带走了身体中大量的水和盐分,卡莱尔觉得自己快脱水了。

“你……记起什么了吗?”

“记起?”头已经不疼了,但还是有种奇怪的感觉。他回想刚才,记忆中好像丢失了什么片段:“我记得你说道德是个……谎言?”

“啊……”少女的神情难以形容,有一丝遗憾和落寞,又有一缕惊讶和安心。“对,我这样说过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自己的身体状态不佳,精神上恐怕也好不到哪去,更何况还急需水分补给。但在返回村庄之前,卡莱尔想把阿芙拉的话弄清。自己也不理解这优先的顺位,只是凭直觉如此编排。

阿芙拉深深地吸了口气,又缓缓吐出。“在探索道德规范的过程中,最重要的标准是对人们有益。但是,总有些人将其与单纯的多数和少数混为一谈。”

少女没有半点说教的意味,反而流露出悲哀与迷茫的神情:“血统、性别、资产,别有用心的人以它们为屠刀把人们割裂。一些人攫取权力,却只为自己享乐。他们任人唯亲,贪得无厌,他们霸占了教育的资源和权威,只给其他人灌输服从的概念,声称这就是道德、这就是伦理。”

“道德处于良知和集体的利益。”卡莱尔觉得对方是在讲什么愚蠢的故事,“这对人们有什么好处?不会有人听从的。”

“不,正相反。”阿芙拉摇摇头,露出苦笑,“记得我在路上说你们什么吗?”

“呃……‘纯粹质朴’什么的?”卡莱尔觉得脑壳里充满了浆糊,但刚刚发生的事还是能回忆起的。

“对。”少女不带半点虚假的笑颜如清风拂面,吹散了少年心头的紧张与不安,“你们没有戴着‘面具’。”

“不是指真正的面具吧。”

“呵,那当然。”阿芙拉眨眨眼,那阵清风又凝滞了下来,“人们更多的时候并不去深思习惯和现象的背后,仅仅是人云亦云罢了。他们排斥异己,自己也害怕被孤立,为了不成为众矢之的,只得戴上微笑的面具假扮另一个人。这种风气像传染病一样肆意蔓延,让人们的关系越来越脆弱。”

“人类是懂得真正的团结,才能走到今日的!”

卡莱尔顿觉无名火起,却又马上感到后悔。自己并不清楚外面世界的相貌,仅凭一厢情愿就对阿芙拉动怒毫无道理。

一厢情愿?

不对,不是那样。世界应有的面目,自己应该知道。

“然而,事实就是如此。有些事物会在恶意中变质。”阿芙拉的眼珠早已遗失了光泽,“即使知道笑脸只是表象、即使知道面具后藏着锋利的刀刃,以真面目示人的仍首当其冲,只因他们是异类。”

“啊……”见卡莱尔沉默不语,少女把头扭向一旁,“对不起,是我自说自话了。忘掉那些胡言乱语吧。”

“不,没关系。”少年恢复了些体力,重新站起身,“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模样,谢谢你告诉我这些。”他犹豫片刻,继续说道:“所以你在外面的生活很痛苦吗?”

“相比于痛苦,说是怪异更合适吧。”少女闭目沉吟,“戴着令人作呕的面具,用花哨的名目将人分为三六九等,为了满足原始的物欲甚至可以舍弃人性——不说这些了。”

她转身望向洞外,目光远眺之处是名为努图村的世外桃源。“也许是因为这里有些相似,才激不起回忆吧……这样也好。”阿芙拉小声地喃喃自语。

回忆。

自己所需要的就是这个。

奇异的梦境、停滞的焦躁、灰发的少女,以钟楼为中心,一团乱麻纠葛在心中。

“啊,对了。刚才你的话最好把‘人类’改成‘人’或者‘人们’哦。”少女又一次展露笑容,只是这次更像强颜欢笑,“毕竟广义的人还包含其他种族,单纯强调人类懂得团结,可是会被被当成「纯净派」的狂信徒呢。”

眼前的人,究竟是不是梦里那个女孩?她显得和自己很是熟络,但也可能只是她和每个人都这样……必须找到那座钟楼。

这名少女可能和钟楼有关。

钟声。

“阿芙拉。”卡莱尔直视少女的双眼,投下话语,“我们……以前见过面吗?”

即使可能让对方不悦,也只能说出口了。没有更好的方法,那就单刀直入。

< 上一章 目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