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正是七月下旬，三伏天的热气蒸笼着整个封城。老城里总是慢悠悠的，通常岁月在这里被拉得漫长，连日光都温柔起来。

这条街是古街了，青灰瓦片一片叠着一片，泛着日光的晶莹。石台阶的潮湿阴暗处生长着青苔，他拉了椅子，照惯例坐在门口小桌子旁晒太阳，等到午饭点儿再把昨晚剩的半个馒头热了吃。

对面的花圈店像是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，明明昨晚关门之前还没有，今早就打出了招牌。蓝底白字的竖灯牌立在大门右边，上面写“殡葬一条龙”。门头上挂着旧木牌匾，劲道的三个毛笔字儿——“渡魂居”。

顾重阳抱着胳膊，仰首回看向自家的招牌——“奇货可居”。

这家“奇货可居”杂货铺是他唯一的经济来源。正因为如此，他每天都在温饱线上挣扎。顾重阳今年十九岁，本应该享受大好青春，到学校里去挣前程的，可他是个孤儿，又是个穷鬼，也没有天赐的有缘人、好心人来接济，只能这样没前途的过下去。

好在还有一间杂货铺，虽然没什么生意，但这是他那素未谋面的父母留给他唯一的东西，总要好好守着的。

花圈店两扇大门敞开着，里头黑洞洞、阴森森的，阳光不敢涉足门槛，只敢在青砖地面上迂回。顾重阳掂量着这里面的老板到底是个什么人，他促狭着眼，长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。他想了会儿，决定还是去打个招呼。

毕竟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，说不定还能照顾照顾自己的生意不是？

顾重阳站起身，把身上的白T恤整了整，迈步朝花圈店走。

“有人吗？”

他一边跨门槛一边扬声问。没有人回应。一进到这店里，顾重阳立刻觉得身上有股子电流窜过去，鸡皮疙瘩起了密密麻麻一层，小腿肚子直撞冷风。

四个字——阴气太重！

他咽了口唾沫，目光被进门右手边柜台上的大算盘攫住。那算盘实在是太大，起码占了大半个台面。远远瞧着就是非一般的沉重。

不自觉地，他仿佛被什么牵引着，走近了去仔细瞧。站在柜台边。低头看去，只见每一颗算珠上都鎏金刻着一段他读不懂的梵文，不知哪里飘来的檀香气味钻进了鼻子里，顾重阳深吸一口气，深觉神清气爽。

柜台后面是一面木货架，整整齐齐叠放着寿衣，下面是骨灰坛，各式各样的。在墙角那里，倚着面幡旗。

幡旗大概两米高，顾重阳身高一米八七，还是很容易就能看清旗子上绣的什么。他抬起手，拉起旗子一角。

这旗子像是丝绸面料，只是太过陈旧，像是刚从地里挖上来的。黄旗面上用红色丝线绣着一条五爪龙，鳞片栩栩如生，利爪尖钩，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眼睛。

他浑身僵直的看着这条龙。不知道是什么原因，这条龙好像在与他对视，黑漆漆的眼睛满是煞气，仿佛会突然从旗上冲出来把他一口吞进肚子里去。

“啪！”

不知谁家的花盆从二楼摔了下来，声音在他耳边炸开。这猛地一声巨响把顾重阳惊醒。像从噩梦里突然惊醒一般，他大口喘着气，抹了把头上的冷汗。

他回过身，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。

“啊！！”

顾重阳被惊得大叫一声，迈开长腿转身就跑，正好撞在了花架子上，花瓶应声倒地，“嘭”的一声，尘埃落定。

他傻了眼。

长久的静默后，背后传来打算盘的声音。

“这玩意儿是我五年前从潘家园里花了六十万淘来的，明代大花瓶，按照市场增值，你别急，我给你算算啊……嗯，满打满算，到今天应该是一百一十万零五千块钱，我给你把零头抹了，一百一十万，这位亲您是刷卡还是付现？”

一百一十万？！！

摊上事儿了，摊上大事儿了！顾重阳僵硬的转过身子，柜台外面倚着个清瘦的女人。女人不但清瘦，而且个儿高，起码有一米七。

她穿着条黑色吊带长裙，外面搭着白色无扣雪纺宽袖防晒衫，黑绸缎似的及腰长发搭在肩上，踏着双黑色敞口布鞋。她一只胳膊搭在柜台上，背着光站着。

“你……你是……”经过一百一十万的惊吓，顾重阳好不容易才捋直了舌头。

“唐昭，这家店的老板，从现在起，也是你的债主。”她回答干脆，说到后半句时，又融进了些笑意。

她把胳膊移开柜台台面，朝他走近，一边走，一边说道：“想不到我今儿第一单生意是跟个小屁孩儿做的，小孩儿，谁让你胡乱碰别人东西的，嗯？”

她到了跟前，顾重阳闻见一股浓重的云南白药味，混合着血腥气儿，被檀香味掩盖住。她真的很白，浑身上下透着惨白，没有一点儿血色，像是在河里泡了十几天的浮尸。

“我都十九了。”顾重阳嘟囔着，挑眉反问她，“你多大呀？我看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吧。”

“你姐姐我不偏不倚，正好大你九岁……”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，“姓名籍贯年龄还有哪儿上学？我可不能让你跑了。”

顾重阳指了指她背后，“顾重阳，我就在对面开杂货铺，跑不了。”

“行，赔钱吧。”唐昭伸出手，原先身上的那一丁点儿风趣消失的无影无踪，只剩下咄咄逼人，浅琥珀色的眸子里只有冷意。

……黑店！顾重阳抿唇，想他也混了不少年江湖了，也见过不少大场面，这女人分明就是借机敲诈！

“要钱没有，要命一条。”他做出一副没所谓的样子来。

“你爸妈呢？找他们来赔。”

“死了。”